2020年4月,在山东青岛上班的秦岚(化名)女士再度陷入抓狂状态之中。
她在按照要求提交个税申报时,发现她的个人信息又双叒出现了问题。在国税总局的“个人所得税”APP上,她的任职受雇信息里竟然显示自己在北京工作,不仅如此,还显示有个已经三岁的女儿,跟自己的真实情况完全不相符。
仔细比对了姓名、年龄、籍贯和出生年月等栏,全部匹配。
既然“自己”的信息已经在平台上“申报”过了,当然也就无法再次进行真实的个税申报。
她并没有特别吃惊,因为类似这种事情发生在身上不止一次了。
早在2012年,参加工作已经两年的秦岚稍有了一些积蓄,想买辆汽车。
她住的地方距离单位确实很远,坐公交车不太方便,在青岛这座多山的城市里,骑自行车上班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买车就要有驾照,在准备考驾照的时候她遇到了麻烦,怎么报名都报不上去。当她亲自去窗口咨询的时候,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告诉她,你名下已经有驾照了,又没吊销,为什么还要再考?
2013年,秦岚所在地的崂山公安分局通知她,你的户口跟北京通州的一个户口是重合状态,必须要注销一个,否则未来肯定会有麻烦。
……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叫做“秦岚”的人,在跟她“共享”一个身份,她被别人“套牌”了。
让她近年来心力交瘁的源头,是十五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2005年,出身于菏泽市单县农村的高中毕业生秦岚,满怀希望地参加人生中的第一次高考。
她从小学到高中,在班里成绩一直算是位居前列,因此在高考前比较自信,志在必得,觉得自己应该能考一本或二本。
不久后,分数下来了,总分539分,这样的分数只够报考“本科三批”高校。
她收到了华北电力大学科技学院会计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但华北电力大学科技学院是独立办学,学费较高,她已经下定决心,想要通过复读再搏一次“一本”的机会。这种操作在山东农村考生面前原也很正常,考大学几乎是这个群体唯一能够依靠自己的努力而改变人生的机会,她不想放弃这种最公开公正的“捷径”。
华北电力大学科技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了角落里,没有意外情况发生的话,它将很快蒙尘,沦为废纸一张。
但意外还是主动找上门来了,有个亲戚得知后,找到秦岚商量:
“既然你决定要复读,你的录取通知书一文不值,浪费了也可惜,为啥不把它给卖了?”
此处要交代一下高校冒名顶替的时代和地区背景:根据媒体公开报道中的相关统计,仅在2018年到2019年的山东省高等学历数据清查过程中,就公示了273人,其中落实到涉嫌冒名顶替入学的有242人之多,发生时间介于2002年到2009年之间。
由此说明,高校名额被顶替,改换人生,至少在那个时代,并不是个例。
我们也从前些年的相关报道中获悉有几起诉讼案,被“替换人生”的原告当年处于毫不知情的状态,当多年后得知被顶替入学的内情,在震惊、愤懑之余,选择与得利的“被告”走诉讼道路的做法,无可厚非。
但这几起诉讼案,或经过媒体公开报道有同样经历的个人,实际数量寥寥无几,与上面说的二百多人这个数量等级并不相符。
为什么被“侵害利益”的几百人,没有都跳出来指证、索赔乃至诉讼?
合理想象一下,那是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其实都是“顶替事件”的知情者,参与者,得利者,讳言者。
回到秦岚本人身上。
秦岚是农家儿女,她的家乡菏泽单县就是大衣哥的老家,那里是鲁豫苏皖交界地区,典型的黄泛区,也是山东最为贫困的地区之一。她的父亲身体不好,体弱多病,35岁那年就去世了,母亲非常明事理,知道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的道理,豁出去用她柔弱的肩膀,挑起了家庭重担,含辛茹苦把她们兄弟姊妹四个抚养大,还供她们上学。
而且当时秦岚的两个姐姐已经上了大学,对于她家的家境而言,多份同时存在的学费是不可承受之重。母亲没有别的本事,靠种地给她们交学费,经济上的困窘可想而知。
自己考上了大学,却决定放弃不上,而选择去复读,晚上一年大学,就晚就业一年,也就晚挣一年的钱,无形中也会增加了家里的负担。
在此情况下,她怎么可能面对亲戚的建议不动心呢。
她当然也有几分担心,录取通知书卖给别人,将来会不会影响自己上学?
亲戚的答复干净利落——你又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很多人都这样干,没听说还有啥影响。
秦岚没有了任何不答应的理由。
就这样,经过磋商,双方达成协议,对方以负担秦岚明年一年的大学学费开销为条件,“买”下了那份华北电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对于农村贫困地区的学子来说,最难熬的自然是大学第一年的学费、路费、住宿费、伙食费等开销,虽然在高校里也能申请困难补助、助学贷款,或学业之余找兼职家教,但这都是刚入学的大一新生所应付不来的。
秦岚后来通过亲戚得知得知,买主是菏泽市牡丹区的李玲(化名)。后来在秦岚2006年第二次参加高考后,虽然成绩仍难言优秀,终于也算是如愿以偿,被山东省内重点高校——位于青岛的山东科技大学行政管理专业录取。
开学报到的同时,她把户口也顺利地迁到了学校。
一切就像亲戚对她许诺的那样,对她本人没有任何影响。
买家的父亲也如约支付了秦岚大一那年的各项费用,由于买家就住在城里,距离火车站不远,每逢秦岚从青岛赶回老家菏泽时,还偶尔被买家父亲接到家中吃一顿饭,给一点钱,两家就像朋友之间那样走动。
据秦岚自己说,在她毕业前后,手头稍微宽绰,曾经一度想把买家给她的钱还回去,但人家并没有要。
大学毕业后,秦岚顺利留青参加了工作,慢慢地,也将此事放下了。
但该来的东西,不管秦岚想不想面对,它终究还是来了。
2012年考驾照这件事情,让秦岚意识到了“身份被借用”给自己带来的困扰,等到第二年,青岛崂山公安分局跟她说,她的户口与北京通州的一个户口存在重合现象,必须二者注销其一,她才真正重视了起来。
随后,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分局东坝派出所也跟她取得了联系,重申了她户口重合的事。
四年后,2017年的7月,东坝派出所出具证明称,在2016年12月,派出所已经注销了这名女子的北京户口。
经过13年到16年这三年多的时间,另一位当事人李玲(化名)在北京的户口被注销,虽然媒体没有采访到她本人当时的感受,但以常理心度之,李玲的心情一定是跌到了谷底。
要知道,京城的户口由于其实用性(子女教育、买车上牌、保障房等等)和落户超高难度,在地下其实一直都有花费巨资才能操办的“口碑”,这比很多欢迎外地人士落户的大城市(比如秦岚落户的青岛)户口的含金量要高上不止一个层级。
如此“高大上”的京户说被注销就被注销,李玲所承受的“损失”显而易见。
直到“顶替事件”十五年后的2020年,秦岚去网站上申报个税遇到难题,再一次束手无策,这次她干脆拨通了山东省教育厅的电话,举报当年的交易对象李玲。
很快,山东省教育厅相关工作人员进行了回复:
“非常重视您的举报,我们将转给相关部门调查这件事。”
得知秦岚的新一轮举报,李玲也非常怄气,她的姐姐心意难平地告诉记者,李玲自己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受害者:
“这件事情当初是中间人主动联系的我们家,我父亲跟他对接的,具体手续也是中间人来操办的,整个过程自始至终秦女士既是知情的,也是同意的。”
“而且我们也依据约定向秦女士付了钱,承担了她一年的大学学费。现在,我爸爸已经去世了,我妹妹的北京户口也已经被注销了,事情也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为什么还要紧逼不舍地突然重新提起此事?”李玲的姐姐表现得很委屈。
面对记者采访的镜头,秦岚出示了自己的高中毕业证书,上面显示,她于2002年8月至2005年7月在单县第五中学高中修业期满,成绩合格,准予毕业。
对于往事,秦岚历历在目,她对记者说:“当年,她们家人对我确实不错,李玲的爸爸都会不定期地往我的卡里打一些钱,但我大学期间大都是通过勤工俭学去赚学费和生活费。”
“我当初也是太单纯,什么也不懂,也没想到会对我现在的生活与工作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不得已才这样做。”秦岚显得很后悔,也很无奈。
李玲的姐姐也很懊悔:“我父亲是出于好意才资助秦女士上学的,买与卖之间都是谈好的,谁也没强迫谁,大家相处得也不错,早知道她会反过头来又找我妹妹的麻烦,当初就不该交往,应该当断则断!”
“我们也觉得这不是多么光彩的事儿,但是话又说回来,既然双方都同意了,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那就两清了,井水不犯河水,时隔十几年再旧账重翻,太不厚道了。”
秦岚对此也是一肚子委屈,她说:“事实上,大学毕业后,我和她们家人也确实没再联系。既然事情都过去了,我绝对可以做到互不打扰。”
鉴于事后问题频出,秦岚只好跟李玲的爸爸进行协商,但是对方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后来与她爸爸协调未果,我就去车管所把名下的驾照冻结了,但是直到现在,我依然不能报名成功,最终还是没有能拿到驾照。”秦岚说。
当“秦X”的北京户口在16年被注销后,秦岚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她以为今后不会再蹦出这种折磨人的难题了。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烦恼并没有如愿结束,仍旧会在某个时刻跳出来,深刻影响着她的人生。
秦岚提供的信息显示,自己名下的本地社保卡照片、名字都是自己本人,但是在社保卡开户的银行账户清单上却显示户名是李玲。
不仅如此,秦岚名下的网银支付账户和其他银行账户的户名,有的也被篡改成李玲了。
在用自己的身份证号登录学信网时,自己的手机接收不到验证信息,因为登记接受短信验证的手机号并不是她的号码。
当秦岚登陆“个税”APP,再度看到与自己毫不相符的信息时,在这一团乱麻长期缠绕之下,压抑已久的她,终于“爆发”了。
秦岚称,之前与对方正常联系时,对方越来越不耐烦,沟通不是很顺畅。既然如此,通过双方正常沟通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已经大大降低,继续接触下去,也就失去了意义。
因此,秦岚也就死了这条心,不再试图与对方联系解决问题。
李玲姐姐则表示,现在,她父亲已经去世了,她妹妹的北京户口也已经被注销了,如果秦岚有什么需要,她们会积极配合、协助办理,不会坐视不理,但是秦女士压根就没有与其联系过。
后来,秦岚在“个人所得税”APP上提交了申诉:本人从未在北京的公司任职。
随后,“个人所得税”APP作出的处理结果为,“经核实,您提交的申诉属实,我们已经督促扣缴义务人更正申报。”
但是,一个月过去,此事依旧没有结果。
2020年5月,失去了耐心的秦岚通过山东省政府网站和省教育厅网站,反映了自己被李玲冒名顶替上学的情况。
山东省教育厅回复称,“经查询,您在山东科技大学的学历已正常注册,如需注销华北电力大学科技学院的学历,请直接与华北电力大学科技学院联系,提交能够证明确系冒名顶替入学的证据,由华北电力大学调查处理。”
华北电力大学科技学院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表示,该校在2005年确实曾录取过一名叫“秦X”的学生,其个人信息与秦女士提供的相关信息完全相符。
秦岚则在收到华北电力大学科技学院的回复后,向教学工作部相关工作人员传去了能证明她被顶替的相关资料。
该工作人员也在两个工作日后回复秦岚:“我们已经查看了我校颁发的秦女士的毕业证书照片,与你提供的结婚登记审查处理表和身份证复印件上的照片,基本可以确定是同一人。”
不过该工作人员称,他们办学这么多年来,像秦岚举报的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如何处理他们也拿不准。
“我们也为此咨询了省教育厅的领导,他们说要让学校来处理这件事。”
华北电力大学科技学院还表示,他们也在联系从该校毕业的这个“秦某”,学校也正在查当年录取的资料,看当年的录取资料里有没有照片。
“如果没有的话,此事真的很麻烦。”华北电力大学科技学院的工作人员说。
秦岚一直说:“我无意追究她的责任,只要停止并消除对我权利的侵犯,我是我,她是她,井水不犯河水,让我回归到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就行。”
此事跟之前报道的广受关注的“顶替上学事件”有所不同,那几起事件中,受害者就是不知情的受害者,加害者就是刻意的加害者,泾渭分明,是非曲直也不难判断。
可是此事,却让人莫衷一是,双方似乎都有自己的道理,也都委屈得不得了。
在李玲的姐姐看来,李玲根本没有“偷走”秦岚的人生,在双方达成协议的前提下,己方也履行了义务,对方当年靠这笔钱度过难关,不该过河拆桥,落井下石,给妹妹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失。
对方缺乏契约精神的这种做法,后果十分严重,弄不好还会继续发酵,甚至毁掉李玲的整个前程。
而秦岚也一肚子委屈,因为“真假李逵”的事让她烦恼不断,简直要把人逼疯,自己进行举报,事出无奈。
剪不断,理还乱,对于当事人双方的遭遇和“委屈”,也不知道读者朋友们,在内心更倾向于同情哪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