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财经》记者 辛颖 实习生 田芷绮 编辑 | 王小
护士应该承担更多的护理责任，但是现实中是不太需要资质的护工抗上了照护病患的大旗
2023年4月中旬，来自云南的王女士的家人患有神经肿瘤来北京就医，住院11天，因医院不允许家属陪护，只能聘请护工，护工费加上自己的住宿费，让她感到经济压力很大。她觉得不合理，她向媒体反映，也向有关部门投诉后，医院才同意陪护。
“不允许家属陪护，是从新冠疫情开始的政策，其实我们前一阵就打算调整让家属进病房的，但又赶上‘二阳’高峰，所以没执行，过一阵应该会放开的。”北京一家三甲医院的主治医生说。
《财经》记者了解，北京多家医院仍在采取限制家属陪护的措施，特殊情况可申请。
如北京协和医院不允许家属陪同，每天可安排探视；北京天坛医院家属不能进病区，每天有一小时探视时间；北京朝阳医院如需家属陪护要和主治医生申请；中日友好医院患者瘫痪或年龄过小可申请家属陪护，家属探视也需要主治医生带领。
上述三甲医院主治医生其实希望家属能够能进院陪护，虽然会显著增加沟通成本，但及时让家属知道病情发展，能减少“更大的麻烦”。
在新冠疫情期间，各地医院不同程度的限制家属陪护，不独在北京，如黑龙江省，多家医院限制只能有一位家属陪同住院，且陪护期间轻易不能离开病区，出院后再次进入就要重做核酸检测等项目。但目前大多地区都已取消限制。
一位北京市民介绍，“大多市区里面的医院现在不允许陪护，远一点的医院限制就少，像我家属在怀柔的医院就不限制，基本上只有少数几个失独老人或子女不在身边的请了护工。”
不少有请护工需求的人，真正担心的反而是服务质量。“院内、院外的护理服务需求供不应求，行业处于快速增长期，缺乏统一标准，从业人员和管理公司的水平确实是良莠不齐。”远毅资本合伙人杨瑞荣分析，现在距离行业洗牌、淘汰还有相当一段的距离，至少要等服务的体量和质量都发展起来，才能开始优胜劣汰。
疫情加速的护工需求
“前几年，护工大多都是四五十岁的，但这两年需求越来越大，年轻人也多了，20岁多的小姑娘也有出来当护工的。”四川省某三线城市的一家三甲医院护工介绍。
在这家病人络绎不绝的三甲医院里，普通病房的一对一护工收费标准是一天300元，行动不便、需要特殊护理的患者约350元，危重症的费用更高一些，还有一些单项收费，比如洗头、洗澡、按摩，就可以额外加收几十元。
大多数医院都是通过招标，将护工服务外包给第三方公司。第三方公司根据服务项目按不同比例抽成，“平均每天抽几十元吧”，上述护工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一万元，不好的时候也有四五千元，基本上月收入能稳定在七八千元。
北京医院的护工收费标准相近。据《财经》记者了解，在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由外包公司提供的护工服务收费标准是，“一对一”护工收费每天360元，如果管护工的一日三餐，收费则是300元；“一对多”，是每天230元，管三餐是200元。如果在春节假期的前三天护理，每天还要加收服务费200元。
各家医院收费略有浮动。如北京协和医院的护工收费在260元—300元不等，天坛医院“一对一”是260元—280元，“一对多”是200元。
相比普通手术之类的病人，照顾行动不便的老年患者的护工费会高一些。“一位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请的护工约400元一天，失能老人这种情况在医院请护工要每天600元。”一位在北京二甲医院住院治疗脑梗的患者家属说。
即便家属不能来陪护，大多数能够自理的患者考虑的还是这笔钱能省则省。一位2021年在北京住院做手术的患者，就没有考虑过请护工，“虽然是全麻手术，但回来还是有护士管的，醒了就没啥事了，自己也可以下床走动，不需要护工”。
也有人后悔没有早点请护工。一位在北京做腹腔镜手术的患者想着只是做个小手术，没有预定护工，但术后因为麻药的副作用呕吐不止，晚上值班的护士少，不能一直照顾她，临时又请不到护工，折腾了一宿。
在有些医院请护工要至少提前一天预订，具体的陪护内容包括用药协助、打水喝水、身体擦洗、大小便协助、床位卫生清洁等。
“‘一对一’的护工现在很紧缺，要住进来后再看。”宣武医院的一位工作人员介绍，“一对多”是每天180元。
虽然“一对一”的护工贵几十元，但上述护工介绍，大多患者更愿意请“一对一”的护工，能够照顾的更细致一些，“虽然现在没有家属陪护的限制了，但是请护工的越来越多”。
花钱未必能买到称心
虽然选择了护工服务，但不少家属对护工照护并不放心。
“我母亲在急诊住院的时候就被护工绑起来了，还是出院后我才知道。”一位在北京某三甲医院急诊住院的患者家属，对护工服务多有不满。她母亲的症状在急诊病房中相对较轻，很快可以自己坐起来，但是情绪不太稳定，会自己拔掉身上的针管等，“护工可能因为照顾不过来，就把她绑起来了，非常不舒服，后来提起这件事母亲还在哭”，事后才知道的家属也只能表示无奈。
由于急诊病房一向都不允许家属陪同和探视，上述脑梗患者家属就选择了医院提供的“一对多”护工服务，因为没有“一对一”的。
除了急诊、ICU（重症室）等封闭管理的病房，如果护工服务的质量好，在普通病房其实很容易建立口碑。
一位在北京三甲医院妇科住院的患者介绍，一进入病房，临床的家属就会主动聊起病房的“八卦”，其中自然包括护工的故事，哪个护工更负责一点，哪个护工总偷懒，出过什么纰漏。可是当她想指定护工时，医院的相关负责人却说要统一协调安排，不能指定护工，最终她被安排到了“口碑不太好”的护工。
虽然因为症状较轻，上述患者并不需要太多照护，没有感觉到被怠慢，但是花了一样的钱，却没有选到最理想的护工，还是觉得有点亏了。
对大多数患者而言，能否赶上好护工都凭运气。浙江的一位腔镜手术患者住院时，隔壁床患者的护工，给病人用冷水随便擦身，一条毛巾从头擦到脚。每天晚上八点一到，护工就准时去洗澡睡觉，半夜病人上厕所还是家属去叫醒的护工。
种种举动让这位腔镜手术患者都有点看不下去，也更珍惜自己能遇到一个好护工，“我的护工比家属要专业得多，了解每个阶段的康复过程。护工会帮忙翻身、起床、喝水、吃饭等，每个动作都有条不紊”。
反而是在家属探望的一个小时里，让这位腔镜手术患者更难受，“家属在我本来就肿胀的手背上揉，说是帮我缓解，结果反而让我更加恼火。而且，他们一把拉我起床，几乎把我给扔下去了。毫不夸张地说，有了护工的陪护，我三天就能出院，而家属的陪护要六天才能出院”。
好的护工的服务还让这位腔镜手术患者减轻心理负担，“当家人陪在身边时，我很有可能会心疼或者感到歉疚，怕他们太辛苦了，我不忍心打扰他们休息，但是给了钱的服务就不会有这个顾虑。”
护工还帮护士减轻了工作负担。上述腔镜手术患者明显感觉到，每天下午有一个小时的家属探访时间，每个床位只允许一个家属进来，病房马上变得嘈杂，“只有护工在的时候，医生和护士能够更加专注地照顾病人，不会被各种各样的家属问来问去、指指点点干扰到他们的判断。”
当然，并非所有病患和家属都能体谅护工的不容易，上述护工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病人的需求超出职责范围，“比如我们是不包饭的，但是提醒家属需要另外给病人带饭，家属却不理会，只能我们先掏钱垫上让患者吃上饭，后续还要再沟通把钱追回。做得不好还要挨家属的骂，在这种情况下，有时可能会觉得付出与收益不成正比”。
家属经常感觉护工一天没做什么事情还要收费几百元，钱一定要花到他看得到的地方才算值。
“其实护工随时注意病人的情况，待命的状态多数是看不到的。”上述护工说，有时被家属骂了，有些脾气不好护工的会骂回去，毕竟现在护工不缺工作。
“有时候也能理解，到医院的人没有几个情绪很稳定的。”如果收到患者的额投诉，服务公司也有一套成熟的流程，通常会先协商，护工错了就接受相应的处罚，或者给换个护工。
也有家属很不讲理闹得很不愉快的，但是第三方公司基本都会承担责任，“这比那些个体护工就好一些，有些出了问题甚至直接跑路。”上述护工说。
医疗护理员能弥合裂痕吗？
服务质量参差不齐的护工已经成为各家医院的必备品，其实是中国护士缺口巨大的体现。
根据国家卫健委数据，近十年来全国护士队伍总量以平均8%的增幅逐年增加，2022年底，全国注册护士总量超过520万人，每千人口注册护士约为3.7人。
但对比国际数据仍有差距，参照2017年数据，美国每千人口约11.74个护士，英国为7.8个，德国为12.93个，澳大利亚为11.68个。
“理论上，护士应该承担更多的护理责任，但是由于护士的薪酬难以提升、培训体系复杂、从业资格准入门槛高，数量增长慢，所以应运而生了不太需要资质的护工或者居家照护的服务群体。”杨瑞荣解释，中国的床护比也远低于发达国家水平，期待国家能够加大在护理人员的培养投入。
上述护工在入职前也经过培训，“确保我们有基本的护理知识和技能，规范的公司都会要求持护工证上岗，包括考察健康证”。
但是一些公司的护工培训就是应付。此前有媒体公开报道，一些护工平台对护工的招聘条件设置得很宽泛，不限学历、无需相关经验，年龄最好是四五十岁，能吃苦耐劳即可，可以交钱买证。
有的家政公司也提供护工，他们的培训形式很多就是让应聘人员自己看视频讲座，还有的家政公司给发一本有关护理的书，就算是培训过了。
医疗护理员，是介于专业护士和无序护工之间的群体，就是经过系统培训和管理的护工。根据国家卫健委、人社部2019年出台的《关于加强医疗护理员培训和规范管理工作的通知》，明确要求医疗护理员需要经过不少于150课时的培训。
2022年4月，国家卫健委印发《全国护理事业发展规划(2021—2025年)》，在补齐护理短板、弱项方面，提出“建立医疗护理员管理制度”“探索建立和发展医疗护理员职业队伍”。
同年7月，福建省成为首个在公立医院推行“无陪护”病房试点的省份，就是由经过规范化培训的护理员为住院患者提供24小时生活照护等服务。护理员由医院统一聘用或劳务派遣。
厦门大学附属心血管病医院，从2019年开始全面落实“无陪护”。所谓“无陪护”并非无人陪护，而是由经过规范化培训的护理员为住院患者提供24小时连续不间断的生活照护等服务。护理员的工作是由护士指导和管理。
该医院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财经》记者，医疗护理员收费标准是每天120元-150元，视病情决定，包含三餐，没有“一对一”，通常是“一对二”“一对三”，不能医保报销。病区全面启用探视管理系统，统一病区探视时间为15时到19时。
有业内人士指出，这一探索最为核心的还是服务价格机制，以确保“无陪护”病房护理服务能够长期、健康运转。
在上述护工医院所在的急诊科，也有医院直接聘用的专职护工，签定劳务合同，负责急诊转运担架等工作，每月工资1800元，加400元餐补共2200元。工资实在太低，都不足以满足基本家庭需求，结果就是大多数都需要再去医院其他科室当护工接点私活。
而20多岁的就选择护工岗位的年轻人，其实是放弃了护士的工作，转岗来做护工就是因为看护工挣钱快才转岗的。
2023年6月20日，国家卫健委印发《进一步改善护理服务行动计划（2023-2025年）》，也提到切实为护士减负，在工资报酬、福利待遇等方面充分调动护士积极性。优先保障临床护理岗位护士配备到位，实现二级以上医院全院病区护士与实际开放床位比不低于0.5：1。
然而，短期难解现实需求，护工必然还会在国内医院存续一段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