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财经》特约撰稿人 魏城 发自伦敦 编辑 | 郝洲
在英国，当局没有义务证明你的这些超额财富来源于犯罪活动，而你却有责任证明你的超额财富并非来源于犯罪活动
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女性企业家移民，因在33天的时间内多次往返英国银行存入现金，后来被英国政府没收了8.5万英镑。
2023年9月初，英国伯克郡一家地区法院审理了一起案件，法官裁定，因为这位名叫陈薇（音，法庭文件中的用名为Wei Chen）的中国女商人有“可疑操作”，所以，英国警方可以没收她银行账户里的8.5万英镑（约合人民币76.7万元）。
这位英国华裔女商人究竟有什么“可疑操作”呢？
“现金文化”辩护遭拒
陈薇来自中国大陆，有商业和金融的从商背景，2018年，陈薇获得英国的T1企业家签证（Tier One Entrepreneur Visa），移居英国，居住在英国南部伯克郡的小镇梅登黑德。陈薇已婚，有两个孩子。
陈薇在法庭上表示，她在2021年卖了中国大陆的房子，售价约合173万英镑，她先把这笔钱汇给了她在中国的一个远房亲戚（法庭称之为QC），然后再由QC的丈夫、居住在英国的黄建宏（音，法庭文件中的用名为Chien-Hung Huang）转给陈薇同样数额的现金。陈薇后来把其中的8.5万英镑，在33天内，分期分批存入了当地的劳埃德银行（Lloyds Bank）分行，存款金额最高时，一天存了4000英镑。
黄建宏是一位来自中国台湾地区的国际商人，在新加坡、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和英国都有经商业务，目前居住在伦敦西北部斯坦莫尔的一栋拥有7个卧室的豪宅之中。2018年，陈薇初抵英国时，黄建宏曾前往机场接机。2021年4月，陈黄两人在一次家庭活动中见面，黄听说陈无法返回中国，便表示可以帮忙，于是两人便有了前述的操作。
大概是因为几乎没有英国人如此大额、如此频繁地去银行存现金，所以劳埃德银行这家分行的工作人员便把他们眼中的这种“可疑操作”，报告给了附近的泰晤士河谷警方。警方可能也很少办理过这类密集存现金的案子，所以便向伯克郡的雷丁地区法院申请没收陈薇的这笔8.5万英镑存款。
对此，中国人可能觉得匪夷所思：我们经常去银行存现金啊，按照现在的汇率，4000英镑也不到4万元人民币，一天存4万元，数额也不算巨大，警方的没收申请毫无道理啊！
陈薇也是这么认为的。她在法庭上据理力争，声称她来自信奉“现金为王”的中国文化，把8.5万英镑的现金分成较小的金额，在33天分别存入银行，亦属合理操作，根本谈不上“可疑操作”。她还请了一位熟悉中国商业文化的专家，在法庭上作证说，中国人经常携带大笔现金，去银行存钱。
但法官凯瑟琳·韦尔吉斯并不认同陈薇的自我辩护和那位专家的证词。最后的判决，不仅让陈薇大惊失色，也让网上“吃瓜”的中英网民愤愤不平：法官居然批准了警方的申请，没收陈薇这33天存入银行的8.5万英镑。
中国的一位“网红”播主评论说：“割韭菜还是老昂撒厉害啊！”一位住在南非的华裔网民跟帖说：“他们就是打着防止洗黑钱的名头硬抢！”一位中国重庆的网民则这样气愤地写道：“只要担心就可以没收钱财，太无耻了！”
那么，这些网民眼中的陈薇被“割韭菜”一事，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上呢？
有人认为，问题出在陈薇没有通过正常的国际汇款方式把国内的售房款转移到英国来。
陈薇在法庭上说，她在2021年托人卖房转账，而没有亲自回国处理卖房和转账事宜，原因是，当时正是新冠疫情期间，因为中英之间严格的疫情管控和航班停飞，她无法返回中国大陆。
陈薇的律师约翰·菲茨杰拉德也对法官说，即使陈薇能够在疫情期间返回中国大陆，当时她能从中国转移出来的金额，上限也不能超过5万美元。
陈薇在法庭上承认，她后来的做法，相当于“绕开”了中国大陆境外汇款的上限规定。
调查此事的警探尼古拉斯·威迪森在法庭上指出，陈薇把钱转给中国国内的远房亲戚QC，再由QC的丈夫在英国把同样数额的现金转给她，这种做法“规避”了中国的外汇管制措施，其实质就是中国法律所定义的“通过地下钱庄转移资产”。
警方作出“犯罪所得”的推论
但陈薇的存款在英国被没收，是因为她使用了“地下钱庄”吗？
不是。至少在那位英国女法官的眼中，这不是她作出这项判决的理由。
法官凯瑟琳·韦尔吉斯在作出判决时说，使用中国的“地下钱庄”，这一行为本身在英国并不构成犯罪，问题的症结在于，给了陈薇8.5万英镑现金的商人黄建宏无法解释这笔钱是怎么来的。
黄建宏声称，他是八个中国学生的监护人，每个学生付了8000英镑的现金监护费。但警方联系了相关学校之后，其中两个孩子的学校“无法确认”黄建宏是监护人，一个孩子甚至没有上学记录。
黄建宏还表示，其中部分现金来自他卖掉奔驰汽车的18370英镑售款，但警方发现，黄建宏是在把钱转给陈薇之后才卖掉奔驰汽车的。
警方声称，黄建宏“漏洞百出”的解释，让他们得出了这么一个“推论”：这笔8.5万英镑的现金是“犯罪所得”。
陈薇的律师约翰·菲茨杰拉德指出，黄建宏是一个在全球各地都拥有经商业务的富商，即使黄建宏从事了犯罪活动，陈薇也不知情。
陈薇也在法庭上辩称，她是在信任黄建宏的情况下才收下了这笔钱的，所以，她的存款不应该被没收。
陈薇通过翻译告诉法官，自己迫切需要这笔钱，因为她开支“繁重”，包括每年2.6万英镑的房租和两个孩子每年2.4万英镑的学费。
但警方表示，陈薇和丈夫在英国的另外一家银行账户里存有大约23.7万英镑，足够他们的日常开支，并指出，陈薇被封的银行账户里的钱从未用于任何开支。
法官凯瑟琳·韦尔吉斯指出：“这笔8.5万英镑的现金显然数额巨大，如此大额现金存入任何银行，尤其是全额存入的话，都会引起怀疑，”而陈薇在33天内把8.5万英镑现金分期分批存入银行的做法，是“有意隐藏这笔现金”。
雷丁地区法院的这位女法官进一步表示：“作为T1企业家签证的获得者，陈薇女士应该知道英国商业惯例的要求，知道大量现金会引起注意，这就是为什么她每次存款的金额相对较小。”以此为由，法官批准了警方的没收存款申请。
说不清楚便被没收？
然而，许多人质疑凯瑟琳·韦尔吉斯的判决。质疑这一判决的人，不仅有中国网民和海外华人网民，也有英国网民。
在英国媒体的相关报道之下，一位来自苏格兰阿伯丁的英国网民如此质问：“这听起来既错误又不公平：她违反了英国的哪条法律？她在中国卖掉了一套房子，然后把钱存入了自己在英国的银行账户，这与使用西联汇款或汇丰银行有什么区别？她可能试图绕开中国的外汇管制，但为什么英国法院会因为她规避中国法律而没收这笔钱呢？再说一遍：她究竟违反了哪条英国法律？”
一位名叫迈克尔·斯坦纳德的英国读者这样写道：“像我这样年纪大的人还记得，根据1947年英国《外汇管制法》第7条的规定，（陈薇和黄建宏之间的协议）是一项补偿协议。以被告无法证明资金并非来自犯罪行为为由而没收资金似乎有些过分。这好像颠倒了举证责任。”
来自英国谢菲尔德内瑟艾奇律师事务所（Nether Edge Law）的杰弗里·肖，也在相关报道的下面评论说：“如果没有证据表明这笔资金来源于犯罪活动，也没有证据证明‘脏钱’是否真的被‘洗清’，那么，没收似乎是一种非常严厉的处罚。”
而一个网名为“anonguest”的伦敦人更是愤愤不平地写道：“如果我有8.5万英镑的现金，需要存入银行账户，只要时间和精力允许，我也会分期分批地存入银行。名义上，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无罪推定的社会。如果当局能够更轻易地没收现金，并将举证责任推给普通公民，那么，这将是对这个社会所赖以建立的基本民权和自由的再次侵蚀，这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网民“Sour Mash”赞同“anonguest”的观点：“说得太对了。然而，当局如今已经把金钱妖魔化到了这种地步：以至于仅仅拥有大量现金（‘大量’可能小得惊人），就会被视为犯罪活动的迹象。如果英国的金融体系遭遇危机，我也有可能从银行取出足以应付几个月开支的现金，藏在家里的某个地方。如果警察在街上拦住我，搜查我的汽车或背包，发现我携带着‘大量’现金，那么，我也会很难证明这些现金的来源。”
不过，质疑归质疑，抱怨归抱怨，不管是中国移民，还是英国土著居民，都必须面对现实。现实情况是，在英国乃至在其他许多西方国家，如果你多次密集存入现金，最终的存款总额又相对比较大，那么，你就很有可能遭遇存款被冻结的命运；如果你不能提供合法的资金来源证明，那么，这笔钱基本上就要不回来了。
更为重要的是，在英国，确实有法律规定，如果你的财富远远高于你的实际收入，你又无法解释这些财富的来源，那么，英国当局就有权没收你的超额财富，而且，举证责任在你，不在当局，换句话说，当局没有义务证明你的这些超额财富来源于犯罪活动，而你却有责任证明你的超额财富并非来源于犯罪活动。
这一法律就是在2018年1月生效的“不明财富法令”（Unexplained Wealth Orders）。
尽管“不明财富法令”受到了英国执法机构的欢迎，但英国法学界和律师业则对这一法令表达了担忧，主要的担忧是：该法令把举证责任从调查当局转移到资产所有者身上，这可能会影响资产所有者获得公平审理的权利；另一个担忧是：法庭无需对被告人进行刑事定罪，甚至无需对其进行刑事审理，就可以根据《2002年犯罪收益法》没收被告人的资产，这样做导致的结果，可能就像网民“anonguest”所说的那样，会侵蚀一个无罪推定的社会所赖以建立的基本民权和自由。
英国雷丁地区法院的法官凯瑟琳·韦尔吉斯，大概就是根据“不明财富法令”，批准警方没收陈薇存款的申请的，而且，尽管警方以犯罪所得为由，申请没收陈薇银行账户中的钱，但警方的确并未指控陈薇犯罪。
一个未被指控犯罪的人，其银行存款却被执法部门以犯罪所得为由而没收，这是不是有些过于荒唐了？
近些年来，英国政府根据《2002 年犯罪收益法》没收的资金数额不断增长。统计数据显示，2019-2020年度英国政府没收的金额仅略高于5000万英镑，2020-2021年度的没收总金额则上升至1.1亿英镑，2021-2022年度的没收总金额进一步上升至1.91亿英镑。
鉴于中国侨民占英国总人口的7%，英国又有大量中国留学生，这些没收的资金中可能有相当一部分属于在英国的华人华侨和留学生。此外，针对华人华侨，英国打击犯罪局在2019年10月发布了一份关于《中国地下银行和代购》的报告， 其中阐述了英国坚决打击在英华人间地下银行和“代购”系统的立场。就在这一年，有95个英国银行账户因涉嫌洗钱而被冻结，据英媒报道，其中大部分是中国留学生的账户，预计有360万镑被冻结，但有关机构表示，通过这些账户进出的金额远远超过这一数字。
因此，那些有心守法的在英华人华侨和留学生，绝对有必要详细了解英国的相关法律法规，熟悉英国的商业惯例，以避免不必要的财产损失。
（作者曾在英国多家知名媒体担任资深记者、编辑。作者微信公众号：魏城看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