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财经》记者 江玮 编辑 | 郝洲
吴侨文在英国政府拥有超过25年的工作经验，其中的15年在中国度过，他见证了中英经贸关系的突飞猛进。 “我们都在为维护自己的国家利益而努力，但事实上，在贸易和投资上展开合作符合我们两国的利益。”吴侨文说
吴侨文 图/《财经》2023年度对话
在今年7月初结束英国驻华贸易使节任期之时，吴侨文（John Edwards）想要带回英国的最重要讯息是：不要过度简化中国。“中国有自己的问题和挑战，但中国也存在巨大的机会。”他在离任前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表示。
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后，吴侨文被英国政府任命为驻华贸易使节，全面负责英中贸易问题。在此之前，他担任英国驻上海总领事。
吴侨文上任之后很快意识到疫情对于全球经济和全球旅行的破坏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作为贸易使节，吴侨文最喜欢的工作内容之一是和中国各地商界人士打交道。在过去三年，尽管他访问了中国许多城市，但仍然感到缺乏面对面交流对于理解和分析中国市场机会带来的影响。
新冠大流行已经过去，但英中之间的商业交流尚未恢复至疫情之前。“过去我们有很多代表团来中国，由于疫情和地缘政治的原因，来到中国的公司变少了。”吴侨文说。
和疫情之前相比不变的是，对英国很多企业而言，中国依然是极其重要的市场，这些英国公司还将继续投资于中国市场。“‘立足中国、服务中国’这样的趋势一直都有，但在过去三年，这一趋势更加明显。这些公司加大了对中国的投资，服务于中国市场。”吴侨文列举了数个存在合作机会的行业，从金融服务、绿色转型、职业教育到高端消费、制药等不一而足。
吴侨文在英国政府拥有超过25年的工作经验，其中的15年在中国度过，他见证了中英经贸关系的突飞猛进。1999年，吴侨文第一次来到中国，当时中英双边贸易额只有78.75亿美元，等到他2023年再度离开中国时，英国已是中国在欧洲第三大贸易伙伴，中国则是英国在亚洲最大贸易伙伴。2022年，中英双边贸易额达到1033亿美元。
电动车本土化生产
根据中国海关总署公布的数据，英国在2022年成为中国第三大电动汽车出口市场。吴侨文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表示中国电动汽车品牌富有创新精神，提供了高质量产品，上汽、长城、比亚迪、极星等品牌已经进入英国市场。但他更希望中国电动汽车和电池厂能够在英国投资设厂，服务于英国和欧洲市场。
英国希望提高在电动汽车领域的竞争力，但几年前英国退出欧盟的决定仍在持续发酵，使英国的努力受挫。作为中国最大的电动汽车制造商和第二大电池生产商，比亚迪正在欧洲寻找制造基地。2023年3月，比亚迪欧洲分公司总经理舒酉星在接受英国媒体采访时曾表示，由于脱欧的影响，英国不在比亚迪的选址考虑范围之内。“如果没有英国脱欧，也许会。但英国脱欧后，我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英国没有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他说。
脱欧之前，英国出口的汽车超过一半销往欧洲。脱欧之后对于原产地规则认定的担忧不仅使已经在英国运营的汽车公司面临关闭的风险，更使得潜在投资者望而却步。
2020年，英国与欧盟达成《欧盟-英国贸易与合作协定》，为英国脱欧之后双方的贸易关系提供了行动框架。这份协定允许英国汽车制造商继续以零关税向欧盟出口汽车，但引入了原产地规则。从2024年1月起，英国出口到欧盟或欧盟出口到英国的汽车中，如果超过55%的汽车成分或者超过40%的电池成分来自英国或者欧盟之外，这些车辆将被征收10%的关税。
这条规定意在鼓励英国和欧盟的汽车生产商加快电动汽车的本地化生产，但目前欧洲的电动汽车生产仍严重依赖中国和韩国的供应商。由于难以在2024年达到本土化生产的比例要求，来自英国和欧盟的汽车制造商纷纷表示希望能将相关条款生效的时间推迟至2027年。
吴侨文说，英国方面正在与欧盟就有关问题展开协商，相信这些问题会得到解决。他同时透露，他们与比亚迪的沟通仍在继续，并表示英国在2023年晚些时候将会宣布对汽车企业具有吸引力的政策。
“公司在决定去哪里设厂时会考虑很多事情，它们会关注市场规模，而英国是一个很好的市场，因为我们的承诺是到2030年开始禁止销售新的汽油或者柴油汽车。”吴侨文说。他同时指出，英国在研发、设计和技术方面也具备优势。
2019年，英国正式确立到2050年实现温室气体“净零”排放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一承诺，英国于2021年发布“净零”战略，其中列举的关键举措包括到2030年停止销售新的汽油和柴油汽车，这一时间表比原定的计划提前了10年。
英国电动汽车产业的发展离不开电池供应链的建设。2022年，中国电池制造商远景动力在英格兰东北部桑德兰的第二家工厂开工建设。这是英国首个超级电池工厂，首期规划年产能12GWh，将于2025年投入运营，预计每年可为超过10万辆电动汽车提供动力电池。
“未来几年我们会看到更多中国汽车制造业对英国的投资，我非常有信心。”吴侨文说。
投资审查释疑
尽管英国表示欢迎中国投资，但在过去几年，英国政府先是将华为从5G网络建设中排除，后来又把中广核从塞兹韦尔C核电项目剥离。2022年1月，英国开始实施国家安全和投资法（NSI），首次引入独立的外国投资审查制度。这些举措引起了中国投资者的担忧。
吴侨文详细解释了英国在华为和中广核案例中的立场。对于为何在2020年将华为从英国5G网络建设中排除的原因，吴侨文表示，这并非英国的决定，英国最初的决定是华为仍然可以发挥作用，即使是以非核心的角色，但由于美国禁止高通向华为出口芯片，这意味着华为将无法继续使用英国此前经过评估认定安全的芯片。“这项决定导致我们额外付出20亿英镑的成本，并使我们推出5G的时间晚至少18个月。”他说。
2020年1月，英国政府曾允许华为参与英国5G网络非核心部分的建设，参与度上限为35%。但同年7月，英国政府表示将停止向华为购买新的5G设备，并在2027年之前将华为设备从英国5G网络中删除。该政策是英国国家网络安全中心（NCSC）在美国对华为实施新的制裁之后提出的新建议。美国的制裁使得华为无法继续从美国供应商那里采购关键芯片设备。
而中广核退出塞兹韦尔C项目的原因在于英国在这一项目中采取了新的融资模式，将从国际市场筹集资金。由于中广核被美国列入制裁“实体清单”，英国方面认为如果中广核继续作为塞兹韦尔C项目的股东将导致这一项目难以在国际市场融资。
塞兹韦尔核电项目总预算为200亿英镑，中广核原本拥有其中20%的股份。2022年，英国政府从中广核手里收购了塞兹韦尔C项目的股份，并将通过市场筹集私人资本。“最终我们与中广核达成了一份基于商业基础的协定，中广核也对这份协定感到满意。”吴侨文说。
吴侨文本人曾参与促成了中广核在英国核电项目协议的签署。2016年，中广核与法国电力集团以及英国政府签署一揽子投资协议，计划在英国境内新建三座核电站，分别为欣克利角C、塞兹韦尔C和布拉德韦尔B。欣克利角C项目由中广核和法国电力集团共同投资，中广核占33.5%的股份，目前正在建设中。布拉德韦尔Ｂ项目则由中广核主导，并将采用中国自主研发的第三代核电技术“华龙一号”。但在退出塞兹韦尔C之后，中广核在布拉德韦尔B项目的前景也变得黯淡。
对中广核而言，重要的是第三代核电技术“华龙一号”通过英国的验证，吴侨文表示。2022年，英国核监管办公室和环境署发布联合声明，确认“华龙一号”通过了英国通用设计审查（GDA）。GDA被称为世界上最为严苛的核电技术审查。
吴侨文坦言，很多中国投资者对英国国家安全和投资法案感到担忧，认为是在针对中国。“我们非常明确地表示，这不是针对中国。”吴侨文说。他承认虽然投资来源地会被列为考察的风险之一，但这并非针对中国，英方考虑的是非常具体的国家安全问题。
根据2021年通过的国家安全和投资法，英国政府有权对造成国家安全风险的投资叫停或者采取补救措施。2023年7月，英国内阁办公室公布了法案实施以来的投资审查结果。从2022年4月1日至2023年3月31日，英国政府收到了866份对交易进行审查的申报，93%的项目在30个工作日内被放行。英国政府对65个项目进行了进一步的评估，最终对15起交易进行干预。其中5笔交易被否，另外10个项目被要求采取补救措施以降低国家安全风险。
在英国政府干预的15起交易中，八起涉及中国的投资，四起涉及英国，三起涉及美国。吴侨文透露，被叫停的中国投资项目涉及半导体行业或者与半导体相关行业；在最终通过审查的交易中，有的项目涉及电网储能。
吴侨文指出，电网储能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被视为非常敏感的项目，因为它处于一个国家的能源系统中心，但这些投资还是通过了审查。“这表明，当我们说对中国投资开放时，我们真的这么想。我们不会因为是来自中国的投资就要阻扰，只会在明确涉及国家安全利益的情况下做出决定。”
对于英方以国家安全为由干预中国对英投资，中国驻英国大使馆发言人回应说，事实充分表明，英国政府对中国企业的投资采取了歧视性做法，我们表示坚决反对。必须指出，中英经贸合作应坚持平等互利原则，滥用国家安全法律故意打压他国企业，违反世贸组织规则，损人害己。我们强烈敦促英方停止对中国企业的无理打压，为中国企业提供公平、公正、非歧视的营商环境。
供应链变动
脱离欧盟之后，英国拥有了与其他国家商谈贸易协定的自主权。2023年7月，英国正式成为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的成员。英国还与欧盟、澳大利亚、新西兰、日本、韩国、新加坡等贸易伙伴达成了自由贸易协定，与印度的自贸协定也在谈判之中。但在英国脱欧时曾被寄予期望的中英自贸协定谈判却没有开启。
吴侨文证实，目前中英之间没有启动自贸协定谈判的计划。“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中英之间不太可能达成自贸协定。”在他看来，签署自贸协定并非推动贸易的唯一途径，针对具体行业的市场准入协定也可以实现同样的效果，而后者通常比达成自贸协定更加容易。吴侨文以2021年中国内地不再强制要求进口普通化妆品进行动物实验为例，认为这为英国化妆品公司打开了一个巨大的市场。“对我们而言，更好的是聚焦于特定行业的机会。”
双向投资方面，尽管英国企业对中国的投资过去几年出现波动，但化工、制造业、金融服务、生命科学等领域的合作得到加强。2022年，英力士（INEOS）与中国石化先后签署了四个项目的合作协议，总投资额超过10亿美元。联合利华加大了对中国制造基地的投资，阿斯利康筹集10亿美元基金投资于中国生命科学初创企业。
中国对英国的投资无论是从地理还是行业方面都有了新的扩张，从伦敦逐渐转向伦敦以外的地方，也不再仅限于并购或者房地产投资。吴侨文说，在过去几年，英方着力向中国投资者推广英国在七个领域的投资机会，包括奶制品出口、电动汽车电池、离岸风电、金融服务、生命科学等。
在吴侨文担任驻华贸易使节的这三年，也是全球供应链发生剧烈变动的三年。
尽管吴侨文表示考察供应链并非他工作的重心，他的确听到一些人说要把生产转移至中国以外的地方，但最终却没有采取行动，因为替代市场无论是基础设施还是人力资源都落后于中国。另一些人尽管转移了生产线，但仍维持在中国的供应链。在供应链外迁的同时，还有一些生产线转移至中国，因为“中国市场是如此巨大”。
在吴侨文看来，供应链转移至中国以外的地方并非全是坏事。“你不会一直只想是世界工厂。”他指出，英国经济83%来自于服务业。
自从2023年3月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提出，欧盟在面对中国时应该专注于去风险而非脱钩之后，“去风险”逐渐成为欧美国家对华政策的共识。对于去风险和脱钩的区别，吴侨文认为，用去风险取代脱钩的说法是想表明“我们并不想伤害中国经济，阻止中国的发展”。但他也认为目前对去风险的含义还缺乏明确的解释。对于欧美国家的行为，他更认可美国总统国家安全顾问沙利文“小院高墙”的说法，即聚焦于少数目标，竖起高墙保护好自己的利益。
在中国的这些年，吴侨文经历了全球化的黄金时期，也见证了它的式微。在他看来，去全球化是愚蠢的想法，但他也承认在全球化的过程中，有赢家也有输家，政府有责任采取行动。
吴侨文指出，全球化带来的一个问题是污染，中国为之付出了代价，虽然西方经常批评中国的环境政策，但他们应该承认，中国在环境问题上做出的很多牺牲是为了服务西方市场。“全球化的下一阶段应该是绿色全球化，这包括本地生产元素。”
他提到中国在八年的时间里将太阳能面板的成本降低了90%，如今太阳能与化石燃料的竞争力已经不相上下。“我们需要在氢能，碳捕集、利用与封存，风能等领域做同样的事情。这仍然需要全球化，而非保护主义。”但与过去的全球化不同，在绿色全球化进程中，产品不再是先在中国制造，然后运到欧洲。绿色全球化意味着会有更多来自中国的电动汽车公司、电池公司在欧洲设厂，在当地服务于当地市场。
经历过中英关系的黄金时代，吴侨文用“稳健的实用主义”来描述现在的中英关系。这也是英国首相苏纳克在宣布英中关系的黄金时代已经终结时提出的新定位。
“黄金时代在某种程度上被误读了，人们看到这个词汇认为它意味着我们与中国毫无分歧，但事实并非如此。”吴侨文说。在他看来，“黄金时代”既是一句口号，也是对中英经济互补性的认可。即使黄金时代结束，这种互补性依然存在，比如在金融服务、职业教育、电动汽车等领域。
“我们都在为维护自己的国家利益而努力，但事实上，在贸易和投资上展开合作符合我们两国的利益。”吴侨文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