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长传(徐文长传原文及翻译)

2022-04-21 23:59:26 来源:

徐文长传(徐文长传原文及翻译)

原文:

余一夕坐陶太史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略为次第,为《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解读:

徐渭是明朝第一才子,也是明朝第一奇人。后人知之,多是因为其画,郑板桥一见而大为倾心,曾刻一印“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说,“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故。”然而徐渭是怎么自评的呢,“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看看,让郑板桥、齐白石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画画,在徐渭自己看来,竟然排名最后。是吹牛吗?不,是谦虚。因为徐渭最牛的不是诗文书画,而是兵法,以文人之身成为明朝著名的军事家,一手成就了明后期胡宗宪和李如松两大名将,平定了长期为患的倭寇之乱。

徐渭如此天赋异禀,如此出类拔萃,然而他的一生却极为艰难困苦。他出生仅百天父亲即去世,10岁时被亲生母亲逐出家门,寄人篱下。21岁入赘绍兴富户潘氏,25岁破产,26岁妻子去世。八次科举未中,41岁时甚至连举人都不是。好不容易成为胡宗宪的幕僚有了施展才华的舞台,却因胡宗宪倒台而入狱,一生九次自杀未死。45岁时狂病发作杀妻,再次入狱七年。出狱之后经戚继光介绍教授李成梁之子李如松兵法,与蒙古首领俺答的夫人三娘子成为好友。因体弱回北京,又因与曾经拯救自己的老友张元忭而回到绍兴。73岁时穷困潦倒而死,仅一狗相伴,床上连席子都没有。徐渭被称为“东方凡高”,然而在我看来这是对他的贬低,徐渭的综合成就要远高于凡高,用“徐渭之末”来赞誉凡高,更为恰当。

袁宏道,湖北公安人,与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并有才名,史称“公安三袁”,文学流派世称“公安派”。1597年,也就是徐渭去世四年后,袁宏道游历绍兴,在朋友陶望龄处见到徐文长的诗集,惊喜若狂,遂广泛搜集徐渭资料,于1599年写下了这篇文章。

读起来很可悲的是,尽管徐渭身负绝学,几乎无一不精,然而因当时的文坛风气及徐渭处于社会低层,他的才华并不为人所知。袁宏道也是在陶望龄处偶然看到,才让徐渭的名气扫去厚重的尘埃和历史的偏见。尽管装帧印刷质量极为粗劣,但仍难掩其不朽光芒。袁宏道在昏暗的灯光下才读几首,就惊为天人,以为是古人遗留下来。当得知是徐渭的遗作时,二人挑灯夜读,拍案叫绝,甚至连僮仆都被惊醒。袁宏道叹息说,想不到我活了三十年,方知海内有徐渭,真是相识太晚了。从袁宏道的记述来看,不只是社会主流没有把徐渭当回事,就是陶望龄本人,也并不认为徐渭有何特异之处。

历史总是健忘的,曾经的徐文长也是声名雀起。他六岁读书,九岁能文,十岁仿扬雄《解嘲》而作《释毁》,享誉远近,称为神童,将他与东汉的杨修、唐朝的刘晏相比。薛蕙在绍兴为官时,也认为徐渭有奇才而以国士视之。遗憾的是,徐渭八次参加科举考试都铩羽而归,命耶?运耶?岂一个生不逢时所能概括!胡宗宪任浙闽总督期间,招徐渭为幕僚,深得信任。胡宗宪御下甚严,连俞大猷这样武功盖世的名将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的,而徐渭却纵横捭阖,挥洒自如。客观而言,历史对胡宗宪也不公平。他虽然被视为严嵩一党,却并没有为非作歹,而且对当时的明朝、对历史来说都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他对徐渭的赏识、包容,共同成就了一番伟大的功业。“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并非自诩。然而,这一荣耀无比的经历,也葬送了才华横溢的徐渭的政治生命。

因为仕途失意,徐渭只能寄情于山水,游走齐鲁燕赵之地,并将沿途所看之景、所感之情全部化入诗中。徐渭胸中自有丘壑万千,加以无处可托的磅礴英雄之气,故其笔下之诗自由奔放,喜笑怒骂,皆成文章。如水出深峡之汹涌,如种子出土之希望,如寡妇夜哭之幽怨,如旅人寒夜之徬徨,虽然格调有时不够激昂,却是匠心独运,多王者之气,非闺阁之柔弱气可以望其项背的。袁宏道认为徐渭的文章见解卓尔不群,法度谨严,既充分展现了其滔滔才情,又不以文害意,有韩愈、曾巩之气魄。徐渭志趣雅好与主流不合,即使对当时的文坛盟主像李攀龙、王世贞等人,也敢横眉怒目,攘臂而骂之(昨日解读王世贞《蔺相如完璧归赵论》,刚刚骂完王世贞,想不到竟与徐渭同骂,幸哉),是以文名仅仅在越中为人所知。善书法,笔意酣畅淋漓,于豪迈苍劲之中不失妩媚之气,达到了欧阳询所说的美人迟暮风采不减的境界。闲暇之余,也为花鸟,均超凡脱俗,别有韵味。

徐渭因狂病而杀其妻,论罪当诛,幸得张元汴极力施救,方免一死。晚年的徐渭,更加狷狂,宁愿与下人一起喝酒,也不见达官贵人。多次尝试自杀,居然不死,然而诗文因此而更加奇绝,并没有刻本流传于世,诗文书画全都收藏在家中。袁宏道委托同中进士在越为官的朋友搜集徐渭的诗文,却没有后续,是以世间流传的只有《徐文长集》《阙编》两种。在贫病交加中,在愤愤不得志之中,徐渭走完了一生,一代传奇,就此谢幕。

石公认为徐渭才高八斗却无处施展,以至一生坎坷,老死户牖之下,因而成狂,造成了他杀妻入狱的悲剧。自古以来,就受到的苦难而言,有谁能够超过徐渭呢?确实,像徐渭这样悲惨身世的人,至少在中国文学史上可以说是绝无仅有。虽然胡宗宪可称世间豪杰,嘉靖对徐渭也多赏识,却仍无法改变徐渭悲苦的命运。然而石公也认为,徐渭以诗文成就一扫文坛的荒芜秽败之气,百世之后,自然会给徐渭一个交待,虽不能遇于时,亦能遇于史,也不能算不遇。

梅客生曾写信给袁宏道,说徐文长是他的老朋友,其病奇于人,其人奇于诗。然而在袁宏道看来,徐渭无处不奇。也正是他的无处不奇,曲高而和寡,所以才导致了他的命运多舛,这才是真正让人叹息的地方啊。

确实,人要想有所成就,就必不可流俗,流俗之中永远不可能有真英雄大成就,伟业不可能在吃吃喝喝打打闹闹玩玩乐乐中完成。然而,因为不流俗,则必为世所不容,或群起而攻之,或割席而避之,或明枪暗箭,或落井下石。多少曾经怀揣梦想之人,在流俗的打压下不得不放弃自我而泯然众人?又有多少人在失意的黑夜之中独自泪垂?更有多少人并没有待来黎明的曙光而在寒夜中伤逝?然而,正如颜回对孔子所说“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既然选择了一条孤独之路,即使无人理会,即使穷困潦倒,那也是意料之中,不足为奇,亦不足为恨。求仁得仁,至于其余,何有所怨?我自狂歌啸明月,任他随人说短长,岂不快哉!